挪威海岸的沙子燙得能煎雞蛋，我攥著冰可樂的手直冒汗，突然聽見人群里炸開驚呼聲。藍得發綠的海面上，一道灰影正瘋了似的往沙灘沖，尾鰭拍起的浪花像碎玻璃，在烈日下閃得人睜不開眼。
「是頭小須鯨！」 戴遮陽帽的老人舉著望遠鏡大喊。沒等我反應過來，那龐然大物 「咚」 地砸在沙灘上，激起的沙粒濺到十米外，像場突然降臨的沙雨。它的背鰭還在微微顫動，像片被狂風彎折的蘆葦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喘息，把滾燙的沙子吹得翻卷起來。
穿橙色救生衣的警察踩著沙灘車趕來時，鯨魚周圍已經圍了幾十人。穿比基尼的姑娘把防曬霜涂在它干燥的皮膚上，戴眼鏡的小伙用保溫桶里的海水往它身上潑，連剛會走路的小孩都舉著小水壺，踮腳往它嘴邊送。可鯨魚只是睜著灰藍色的眼睛，望著翻涌的海浪，尾巴紋絲不動。
「得用起重機！」 警察對著對講機大喊。我蹲在鯨魚的鰭肢邊，才發現它比我想象的更瘦，肋骨在灰黑色的皮膚下若隱隱現，像排被遺忘的礁石。有個穿白大褂的專家正用聽診器貼在它肚子上，眉頭皺得像團擰干的毛巾。
起重機的鋼纜剛套住鯨魚的身體，它突然劇烈地扭動起來，尾鰭狠狠拍在沙灘上，濺起的沙粒打在我小腿上，生疼。人群發出驚呼，可它只是掙扎著往沙灘深處挪了挪，仿佛那滾燙的沙子是什麼溫柔鄉。
費了三個小時，鯨魚終于被送回海里。波浪剛沒過它的背鰭，圍觀的人就爆發出掌聲。我正揉著蹲麻的腿，卻看見那道灰影突然調轉方向，尾鰭劃出道決絕的弧線，又朝著沙灘沖來。
「它是故意的！」 旁邊的老人突然嘆氣。第二次擱淺時，鯨魚的皮膚已經曬得發皺，像張被揉過的報紙。有個小男孩哭著拽媽媽的手：「它為什麼不回家？」 鯨魚好像聽見了，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嗚咽，震得腳下的沙子都在發顫。
當起重機第三次把它吊起來時，鯨魚的眼睛已經蒙上了層白膜。穿白大褂的專家蹲在它耳邊說了些什麼，它突然輕輕蹭了蹭專家的肩膀，像是在道謝又像是在告別。這次被放回海里后，它沒有立刻掉頭，只是在淺水區打著轉，尾鰭偶爾露出水面，像只揮別的手。
可太陽落山前，它還是回來了。這次沒有猛沖，只是慢慢游到岸邊，讓海浪把自己推上沙灘。晚霞把海水染成橘紅色，鯨魚的影子在沙灘上拉得老長，像條擱淺的船。它的呼吸越來越慢，最后一次呼氣時，噴出的水霧里，竟混著片透明的塑料紙。
三天后，我在新聞上看到解剖現場的照片。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剖開鯨魚的肚子時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—— 胃里沒有一條魚，只有五顏六色的塑料袋，寶特瓶的標簽還清晰可見，最長的那截漁網繩，像條毒蛇似的纏在它的腸道上。
專家對著鏡頭紅了眼眶：「它不是不想活，是活不下去了。」 照片里，有個工作人員正用鑷子夾起塊藍色塑料片，那形狀像極了我前幾天在海邊撿到的，被浪沖成月牙形的包裝紙。
現在每次去海邊，我都會帶著夾子和垃圾袋。有次彎腰撿個寶特瓶時，看見退潮后的沙灘上，有只小螃蟹正拖著片塑料膜往洞里鉆，膜上的反光晃得它直打晃。遠處的海面上，幾只海鷗正圍著漂浮的泡沫箱盤旋，翅膀被風吹得歪歪扭扭。
新聞里說，那頭小須鯨最后被制成了標本，放在海洋館最顯眼的位置，肚子里的塑料垃圾被一一標注出來，旁邊寫著：「它用生命，給我們上了最后一課。」 去參觀那天，我站在標本前，看見它灰藍色的眼睛還望著大海的方向，仿佛在問：今天的海浪里，還有沒有干凈的浪花？
離開海洋館時，夕陽正落在海面上。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，把撿來的貝殼放在標本的鰭肢邊，奶聲奶氣地說：「對不起呀，以后我們不扔垃圾了。」 鯨魚的眼睛在暮色里閃著微光，像顆終于找到安寧的星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