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凳下的鞋盒吸引了我，里頭卻是一團毛皮微微顫抖，小東西緊閉著左眼，右眼則蒙著一層幽幽藍膜。盒底墊著的暗紅舊毛衣竟如此熟悉——那領口商標我剛剛還看見鄰居王阿姨身上穿著的就是它。朋友瞅了那小狗一眼，擰起眉頭勸我：「扔下吧，這麼丑，眼睛又怪，怕是有什麼病！」我默不作聲，心卻莫名被那抹沉滯幽藍所牽動，于是輕輕端起盒子帶回了家。

小家伙病得不輕。獸醫瞧著那只藍眼睛說角膜發炎過，現在落下疤。那玩具球縫隙里嵌著顆小巧稚嫩的半顆乳牙，賣寵物用品的小伙子笑著斷言：「頂多三四個月。」小狗兩條后腿竟是傷到無法伸直，獸醫嘆息：「都是陳年舊傷了！」給它學用尿墊學了許多天，它才笨拙領悟，打翻水盆倒是天生就會。陽台繩上搭著半打被咬爛的新毛巾，那洞洞總像咧出歪斜的笑嘴，在風中招展無聲的倔強。

鄰居孩子看它眼蒙薄霧藍翳，遂起名「海盜」；小區保潔阿姨湊近我耳語，某天曾瞥見一位穿著鮮紅雨衣的婦人向長凳下匆匆塞過紙盒。寵物店里那個老闆娘遞給我一包所謂「快過期」的試吃狗糧，我隨手翻轉細看，明明印著今天的日期才出廠！我拿著這包沉甸甸的謊言，一時無語，心底某個隱蔽的角落被重重刺中了——難道善意如這包糧食的標簽，也有重新貼補的機會？

海盜竟似乎有特異才情。

那天熒幕警犬威風凜凜跑過，它突然昂頭對著電視嗚嗚兩聲，宛如應和。來看它的訓犬師朋友忍不住「噓」地輕聲吹哨，它的耳朵瞬間豎立挺直。我不再遲疑，便每天早起晨跑，海盜居然拖著三條腿頑強地跟上我腳步兩公里。一天晨光中，朋友帶著自制雞肉干前來，他捏著一塊投給海盜，嘟噥說：「給流浪的多少吃點。」

朋友走了，海盜在夕陽院落中用余下的三條腿滑稽蹦跳著，努力接起我一次次拋出的飛盤，那份拼盡全力的快樂仿佛也飛起。此時，那些「丑」、「沒人愛」的評價顯得多麼輕飄。看著它奔跑跳躍、那蹣跚而專注的身影，我總忍不住想：那曾被棄于冰冷紙盒中央的生命，究竟歷經了多少希望明滅，又才能再次向人類信任地搖晃起尾巴？

在院中被陽光拉長的斜影里，我和海盜的游戲仍在繼續。那些舊傷痛如鉛塊般墜住它傷殘的后腿，卻無法羈絆前爪帶它縱身跳躍——那奮力一躍的姿態，如一塊小小磁石吸附了所有被忽略的光芒。那些躺在紙盒深處未曾言明的秘密，終究無法永遠覆蓋一只生命本身燃起的亮。每一分頑強，每一點純粹而執拗的光芒，都執著擊破了黑暗，那破繭而出的力量讓無數漠視與棄絕成為虛影。也許這世上每一個卑微的存在，都有權被溫柔的目光久久照亮，直至遇見那雙懂得珍藏它們全部微光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