退潮后的沙灘泛著冷光,像塊被遺忘的灰色綢緞。志愿者阿明發現那具龐大的軀體時,晨霧還沒散盡,座頭鯨的背鰭在霧里若隱若現,像座沉默的孤島。
「它還活著!」 有人喊了一聲。阿明撲過去時,膝蓋陷進濕沙里,才看清鯨魚的尾鰭被漁籠繩纏得死死的,粗硬的塑料繩勒進肉里,露出的傷口泛著慘紅,混著海水泡出的白沫。這頭成年座頭鯨本該在深海躍出水面,此刻卻只能徒勞地擺動胸鰭,每動一下,尾鰭的繩子就勒得更緊,發出 「咯吱」 的摩擦聲。
救援隊帶著工具趕來時,鯨魚的呼吸已經很微弱了。它的眼睛半睜著,瞳孔里映著灰蒙蒙的天,偶爾噴出的水柱細得像根線。老漁民李伯蹲在旁邊嘆氣:「這是頭母鯨,肚子里怕是還有崽。」 他年輕時見過座頭鯨群遷徙,那些龐然大物在海里擺尾的樣子,像會移動的山。
剪開第一根繩時,阿明的手在抖。漁籠繩早就嵌進尾鰭的肌肉里,要用刀片一點點割開。鯨魚突然劇烈地扭動起來,阿明以為它要反抗,卻見它只是把胸鰭往沙灘里埋得更深,仿佛在說 「輕點,我不鬧」。血珠順著繩子滴進沙里,很快被涌來的潮水沖淡,留下淡淡的紅痕。
圍觀的人越來越多,有人遞來桶裝水,往鯨魚身上澆,怕太陽把它曬干;孩子們舉著自己畫的鯨魚,奶聲奶氣地喊 「加油」。
阿明抹了把臉上的汗,突然發現鯨魚的眼睛轉向他,巨大的瞳孔里,竟能看見自己模糊的影子。
「2014 年到現在,這樣的事翻了五倍還多。」 救援隊的隊長一邊給繩子涂潤滑劑,一邊低聲說,「去年韓國那邊,光確認的就有幾百起。」 阿明想起新聞里那些被漁網纏住的鯨魚照片,突然覺得手里的刀片重得像塊鐵。
潮水開始上漲時,最后一根繩終于斷了。所有人都以為能松口氣,鯨魚卻突然發出聲悠長的哀鳴,聲音震得人耳朵發麻。它的身體開始抽搐,尾鰭無力地拍打水面,濺起的水花落在阿明臉上,帶著股咸澀的腥氣。
「它在等什麼?」 有個小姑娘問。阿明突然想起李伯的話,往鯨魚腹部摸去,果然能感覺到微弱的胎動。這頭母親到最后,還在護著肚子里的孩子。
夕陽把海面染成金紅色時,鯨魚徹底不動了。它的眼睛還望著大海的方向,像是在回憶深海里的月光,回憶與同伴一起躍出水面的日子。阿明蹲在它的眼旁,看見自己的影子還留在那片渾濁的瞳孔里,像個永遠的虧欠。
後來,科研人員解剖時發現,這頭座頭鯨的胃里,除了小魚蝦,還有三個塑料袋和半截漁網。李伯把割下來的漁籠繩收好,掛在村口的老槐樹上,繩子上的血跡已經發黑,像條猙獰的蛇。
「讓孩子們都看看。」 李伯說,「咱們圖方便用的東西,在海里可能就是索命的繩。」
現在每次漲潮,阿明還會去那片沙灘。海浪拍打著礁石,發出 「嘩嘩」 的聲,像誰在低聲哭泣。他總覺得能看見那頭座頭鯨,在深海里擺著完整的尾鰭,身后跟著剛出生的小鯨魚,巨大的身影劃破水面,濺起的浪花里,藏著星星點點的光。
而那根掛在槐樹上的漁籠繩,被風吹得 「嗚嗚」 響,像是在提醒每一個經過的人:深海里的生命,和我們一樣,都在努力活著。多一分小心,少一分隨意,或許就能讓那些 「大個子」,在屬于它們的世界里,多游得久一點,再久一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