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 年 10 月的美國南部海域,研究員艾米麗在望遠鏡里看見個異常的黑影。那是頭北大西洋露脊鯨,背部的硬皮像塊褪色的礁石,唯獨嘴邊掛著道銀光 —— 根十幾米長的繩索,末端在水里拖出搖曳的弧線,像條甩不掉的鎖鏈。
「是 3920 號。」 老搭檔湯姆調出數據庫,屏幕上的照片里,這頭被叫做 「棉尾巴」 的鯨魚才六歲,尾鰭邊緣的白斑像團蓬松的棉花。艾米麗放大鏡頭,看見繩索深深勒進棉尾巴的上顎,每次張嘴濾食,繩索就跟著繃緊,把周圍的皮膚扯得發白。
「它在試著甩掉。」 湯姆指著屏幕,棉尾巴突然側身翻滾,尾鰭拍起兩米高的浪花,繩索卻纏得更緊了,連胸鰭都被卷住半圈。艾米麗的指甲掐進掌心,這些露脊鯨本就只剩三百頭左右,每一頭的消失都是對種群的重擊。
三個月后,漁船上的漁民發來照片。棉尾巴瘦得肋骨在皮膚下清晰可見,繩索在它嘴邊結了層厚厚的痂,拖在身后的繩段纏上了片破漁網,像穿了件沉重的裙撐。它游過船底時,沒有像其他鯨魚那樣擺尾致意,只是緩慢地擺動胸鰭,仿佛每動一下都在淌血。
艾米麗團隊申請了救援許可,卻在出發前夜收到壞消息:「體型太大,靠近會有危險。」 露脊鯨十五米的體長,五十噸的體重,一旦在掙扎中撞上小船,后果不堪設想。更讓人揪心的是,它們對人類的警惕刻在基因里 —— 從十七世紀起,捕鯨船的魚叉就在這片海域呼嘯,如今船舷換了科研設備,可鯨魚眼里的恐懼沒變。
有次追蹤船離得稍近,棉尾巴突然沉下深海,過了十分鐘才浮上來換氣。它的呼吸孔噴出的水柱里,混著細小的血絲,艾米麗對著麥克風哽咽:「它在怕我們。」 湯姆默默關掉了發動機,船身漂在水面,聽著遠處鯨魚換氣的 「噗嗤」 聲,像誰在深海里嘆氣。
最后一次見到棉尾巴,是在佛羅里達海域。它浮在水面上,幾乎不動,繩索勒過的地方露出紅肉,尾鰭邊緣的白斑沾著泥沙,再也不像棉花了。艾米麗放下去的無人機拍到,有群小丑魚鉆進它身邊的繩索縫隙,仿佛在給它撓癢,可它連擺動尾鰭的力氣都沒了。
「它堅持了五個月。」 湯姆的聲音發啞,計算著時間,「相當于人類拖著幾十斤的鎖鏈走了半年。」 救援船在旁邊守了十天,看著棉尾巴的呼吸越來越慢,直到某天清晨,它的身體開始隨波逐流,尾鰭垂在水里,像片被丟棄的棉絮。
後來清理遺物時,艾米麗發現湯姆的筆記本里夾著張照片:棉尾巴小時候跟著媽媽,在船底鉆來鉆去,尾鰭拍起的浪花濺在鏡頭上,暈出圈彩虹。旁邊寫著行小字:「它們的世界本沒有繩索。」
現在每次出海,艾米麗都會往海里丟些彩色浮標,上面印著露脊鯨的圖案。漁民們漸漸知道,看到這種浮標就要收網 —— 那是棉尾巴用生命換來的提醒。有個老漁民說,上次收網時發現繩索纏了團棉花,「說不定是它留下的記號」。
艾米麗總覺得,棉尾巴從未真正離開。
那些在海面上跳躍的年輕露脊鯨,尾鰭擺動的弧度和它很像;那些被漁民主動收起的漁網,都藏著它未曾說出口的求救。深海里或許還飄著那根繩索,但更多的繩索被人類收了回來,像在給鯨魚騰出片干凈的家園。
月光灑在追蹤船的甲板上,艾米麗對著海面輕聲說:「下次見,別再帶繩子了。」 風掠過水面,傳來 「嘩嘩」 的聲響,像是誰在遙遠的深海里,輕輕搖了搖尾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