科德角的潮水像塊巨大的藍絲絨,正一點點從灘涂抽離。下午三點的陽光斜斜切過海面,救援隊員馬克的對講機突然 「刺啦」 作響:「北灘發現擱淺海豚,至少八頭,速來!」
掛掉通訊器時,他看見遠處的爛泥灘上,散落著幾團灰黑色的影子,像被隨手丟棄的橡膠艇。車剛開到離灘涂還有半公里的地方就陷進了淤泥,隊員們跳下來,踩著沒過小腿的泥漿往前沖,膠鞋陷在爛泥里,每拔一步都像要扯掉腿肚子。
「還有三頭在南邊!」 負責航拍的莉娜舉著望遠鏡大喊,鏡頭里,三公里外的礁石區,另有三頭海豚正徒勞地擺動尾鰭,試圖回到退去的海水里,可每動一下,身體就陷得更深,皮膚在陽光下曬出細密的褶皺,像干涸的樹皮。
「分兩隊!」 隊長湯姆揮手示意,「帶足保濕布和擔架,動作快,潮水還有三小時就徹底退了!」 他話音剛落,就聽見北灘傳來海豚的悲鳴,那聲音像生銹的鐵門被強行拉開,嘶啞得讓人心里發緊。
馬克跟著第一隊往北邊跑,腳下的淤泥里混著碎貝殼,扎得腳踝生疼。靠近了才看清,最大的那頭海豚足有兩米長,背鰭上有道舊傷,正用尾鰭拍打著地面,濺起的泥漿里,混著粉紅色的血沫 —— 它的胸鰭被礁石劃破了。
「輕點抬!」 隊員們鋪開防水布,小心翼翼地托住海豚的身體,這龐然大物看著笨重,摸上去卻驚人地光滑,皮膚像浸過油的綢緞,只是此刻燙得嚇人,大概是被曬得脫水了。
當八個隊員合力把它抬上人力小車時,海豚突然停止了掙扎,用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望著馬克,喉嚨里發出 「嗚嗚」 的輕響,像是在道謝。
往臨時救助點轉運的路上,小車陷在泥里三次。有次車輪卡進貝殼堆,海豚突然猛地擺動尾鰭,幫著小車往前挪了半米,莉娜舉著相機的手都抖了:「它好像知道我們在幫它!」
南邊的救援更棘手。三頭小海豚擠在礁石縫里,最小的那頭還沒成年,吻部蹭在礁石上,流出了血。隊員艾米蹲下來,用海水打濕的毛巾輕輕蓋住它的背:「別怕,我們帶你回家。」 小家伙突然用吻部蹭她的手背,冰涼的皮膚貼著掌心,像塊光滑的玉石。
當最后一頭海豚被運到移動醫療車旁時,天已經擦黑。獸醫團隊正給那頭胸鰭受傷的大海豚輸液,針頭扎進它鰭下的皮膚時,它疼得縮了一下,卻沒亂動,只是用尾鰭輕輕拍打著地面,像是在忍耐。旁邊的小海豚們擠在一起,互相用身體摩擦著,保持皮膚濕潤,發出 「啾啾」 的叫聲,像群受了委屈的孩子。
「這頭不行了。」 深夜十一點,湯姆蹲在最先救助的那頭大海豚旁邊,聲音沙啞。它的呼吸越來越弱,眼睛里的光澤一點點褪去,最后輕輕擺了擺尾鰭,像是在告別。隊員們脫帽默立,海浪拍打著礁石的聲音,在此刻聽來格外沉重。
剩下的十頭海豚在醫療車里熬過了最難的時刻。
凌晨三點,獸醫摘下聽診器:「可以轉移了,它們的心率穩定了。」 轉運車開向安全海域時,東方的海平面已經泛起魚肚白,小海豚們在車廂里躁動起來,用吻部頂著車門,像是聞到了海水的氣息。
第一頭被放歸的是那頭最小的海豚。當它滑入海水的瞬間,突然轉過身,在水面上轉了個圈,尾鰭拍起的水花濺了艾米一臉。「看它多精神!」 艾米抹著臉上的水笑,眼里卻閃著淚光。
最后一頭大海豚進入海水時,朝陽正好躍出海面,金色的光芒灑在它光滑的背上,胸鰭的傷口在海水里泛著淡淡的紅。它沒有立刻游走,而是在救援船周圍游了三圈,每圈都用尾鰭拍打水面,像是在向這些徹夜未眠的人們致敬。
隊員們坐在沙灘上,看著十頭海豚組成的黑色剪影漸漸消失在晨光里,遠處的海面上,時不時有尾鰭劃出優美的弧線。馬克掏出手機,翻出凌晨拍的照片:醫療車的燈光下,小海豚們擠在一起,最小的那頭正把吻部搭在同伴的背上,像個依賴兄長的孩子。
「它們會記得我們嗎?」 莉娜啃著干硬的面包,聲音里帶著疲憊。湯姆望著海面,突然指向遠處:「你看!」 只見那群海豚又游了回來,在離岸邊不遠的地方跳躍,陽光穿過它們躍起的身體,在海面上投下閃爍的光斑,像串流動的珍珠。
潮水重新漫過灘涂,把昨夜的掙扎與疲憊都沖刷干凈。
隊員們收拾裝備時,發現沙灘上留著個奇怪的印記 —— 像是大尾鰭拍出來的圓圈,里面還散落著幾片海豚脫落的皮膚,在朝陽下泛著珍珠母般的光澤。
「這是它們的感謝信吧。」 馬克把那幾片皮膚小心地收進玻璃瓶,打算帶回救援站做紀念。海風帶著咸濕的氣息吹過,遠處的海豚群終于轉身,向著深海游去,尾鰭劃出的水線,在金色的海面上,寫滿了生命的堅韌與溫柔。
回程的車上,沒人說話,累極了的隊員們靠在椅背上打盹,夢里大概都是海豚躍出水面的樣子。湯姆看著窗外倒退的海岸線,突然想起獸醫說的話:「這些小家伙能挺過來,不只是靠我們,更是靠它們自己的求生意志。」
科德角的這個不眠夜,終將隨著潮水退去被人淡忘,但那些在晨光里躍動的黑色身影,那些冰涼皮膚下溫熱的心跳,那些人與動物在危難中相互信任的瞬間,會像海底的珍珠,在時光里慢慢沉淀,閃著永不褪色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