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5 年的冬天來得早,12 月 22 日的放學鈴剛響,二胖就拽著我的書包往校外沖:「快去海邊!金麟路盡頭全是大鯨魚!」 他嘴里呼出的白氣混著興奮的喊叫,在寒風里炸開成一團團白霧。
順著結了薄冰的路面向東跑,咸腥的海風越來越濃。遠遠望見海灘上臥著些銀灰色的龐然大物,像被誰打翻的巨型漁船,在夕陽下泛著冷光。我攥著書包帶的手心全是汗,課本邊角在懷里硌得生疼,卻顧不上管 —— 那是我頭回見比教室還長的生物。
最大的那頭鯨躺在離海水最近的地方,背鰭像塊被海水磨圓的礁石。我悄悄繞到它側面,發現它的皮膚并非光滑的,而是布滿細密的褶皺,摸上去像曬干的海帶,硬邦邦卻帶著海洋的潮氣。「別碰!」 漁民張大爺的粗嗓門從身后傳來,他手里的煙斗在凍紅的手里冒煙,「這是抹香鯨,深海里的大家伙,不知咋就迷了路。」
二胖突然指著鯨的鰭肢:「快看!它在動!」 我們幾個孩子嚇得往后縮,卻見那巨大的鰭肢只是輕輕顫了顫,濺起的水珠在風里變成細小的冰粒。鯨的眼睛半睜著,瞳孔像兩口深井,映著漸漸暗下去的天空,偶爾有海鳥落在它背上,啄食粘在皮膚上的小魚,它也一動不動,像座溫順的島。
後來才知道,這 12 頭鯨是為了救同伴才困在淺灘的。最大的那頭 14.6 米,最小的也有 11 米,它們本該在深海里追逐大王烏賊,現在卻并排臥在沙灘上,彼此的鰭肢幾乎挨著,像是還在互相安慰。有大人往它們身上潑水,想讓皮膚保持濕潤,可海水一沾到沙灘就結了薄冰,在鯨的皮膚上凍出層白霜。
我把書包里的橘子掏出來,剝開一瓣想喂給最近的那頭小鯨。它的嘴緊閉著,只在呼吸時張開條縫,噴出的水柱帶著股鐵銹味,在冷空氣中瞬間凝成白霧。張大爺說:「它們吃活物的,這橘子呀,聞聞就好。」 小鯨像是聽懂了,突然用鰭肢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背,冰涼的觸感讓我打了個哆嗦,卻舍不得縮回手。
第三天清晨,海灘上飄來奇怪的味道。大人們戴著口罩往卡車上搬東西,帆布蓋不住鯨龐大的身軀,露出的尾鰭在寒風里晃悠。我跑過去時,正好看見那只碰過我手的小鯨被吊起來,它的眼睛閉著,像睡著了。張大爺蹲在沙灘上抽煙,煙灰落進結冰的沙粒里:「拖去外海了,總不能在這兒爛著。」
很多年后,我在福建博物院見到了那具抹香鯨標本。玻璃柜里的鯨保持著躍出水面的姿態,皮膚被處理得光滑發亮,卻沒了當年海灘上的潮氣和溫度。解說牌上寫著 「1985 年秦嶼擱淺個體」,我盯著它的眼睛看了很久,總覺得沒有那天在海灘上見到的亮 —— 那天的瞳孔里,可是盛著整個冬天的海。
去年帶孩子去海邊,他指著圖鑒上的抹香鯨問:「爸爸,它們會迷路嗎?」 我想起 1985 年那個傍晚,12 頭銀灰色的巨獸臥在沙灘上,彼此依偎著等待漲潮。或許它們不是迷路,只是太想保護同伴,才甘愿困在不屬于自己的淺灘。
海風掠過孩子的發梢,帶著和當年一樣的咸味。遠處的漁船鳴著笛駛過,浪濤拍岸的聲音里,仿佛還能聽見那些抹香鯨的呼吸,綿長而溫柔,像在訴說一個關于陪伴與守護的秘密 —— 深海里的生命,和陸地上的我們一樣,最珍貴的從來不是獨行的自由,而是危難時,愿意為同伴停下的勇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