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后的青峰山像被浸在綠茶里,每片葉子都墜著透亮的水珠。我踩著石階往上爬,帆布鞋碾過枯黃的松針,發出 「沙沙」 的響,驚得幾只山雀撲棱棱掠過頭頂,翅膀帶起的風里,混著泥土和野薔薇的香。
「歇會兒吧。」 同行的阿明往石頭上墊了張報紙,剛坐下就指著不遠處的灌木叢,「你看那是什麼?」
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,只見一尾墨色的影子正從蕨類植物間游出,細得像根打了結的鞋帶,黑頭黑尾,中段卻泛著柔滑的棕褐色,鱗片在透過樹冠的陽光里閃著細碎的光,像撒了把碎銀。最奇的是它的頭,菱形的額頭上有道淺色紋路,像誰用毛筆輕輕描了道眉,正是山里人常說的黑頭劍蛇。
「別動。」 我按住想站起來的阿明,這蛇雖無毒,受驚了難保不會咬人。可這小家伙似乎毫不在意我們的存在,慢悠悠地游到一塊被曬得溫熱的巖石上,盤成個精致的圓環,把黑頭擱在自己的尾巴尖上,竟像是在曬太陽打盹。
它的鱗片太干凈了,不像常見的草蛇總沾著泥,倒像是剛在溪水里洗過澡,連爬行時帶起的落葉,都輕輕巧巧地避開,生怕弄亂了自己的 「衣裳」。阿明掏出手機想拍照,鏡頭剛對準,它突然動了 —— 不是逃,而是抬起頭,吐了吐分叉的舌頭,像是在打量這兩個闖入者,那姿態優雅得像位穿墨色旗袍的客人。
「聽說這蛇專吃蜥蜴和蛙類,是山林里的‘捕快’。」 我想起村里老人說的話,正說著,就見它猛地伸直身體,像道黑色的閃電竄進石縫,再出來時,嘴里竟叼著只翠綠色的樹蛙,蛙腿還在它嘴邊輕輕蹬著。
阿明看得直咋舌:「夠厲害的啊。」 可下一秒,那蛇卻松了口,樹蛙跌在地上,一蹦三尺高,轉眼就沒入草叢。它竟沒追,只是晃了晃腦袋,像是在說 「今日不餓」,又慢悠悠地往山徑另一頭游去,尾尖掃過一片酢漿草,粉紫色的小花簌簌落了它一身。
「這蛇有點意思。」 我跟在后面幾步遠的地方,看它游過鋪滿松針的地面,身體像條靈動的墨色絲帶,遇到凸起的石頭,就輕輕一弓,姿態曼妙得像在跳一支無聲的舞。有次它停在一叢開得正盛的野菊前,頭微微側著,像是在聞花香,陽光透過花瓣落在它的 「黑眉」 上,竟透出幾分溫柔來。
爬到半山腰的觀景台時,發現這尾黑頭劍蛇正盤在木質欄桿上,尾巴尖垂在半空,隨著山風輕輕晃。幾個游客舉著手機拍照,它也不躲,只是懶洋洋地眨了眨眼 —— 後來才知道,蛇的眼瞼是透明的,那一下輕顫,原是在清理鱗片上的露水。
「它好像不怕人。」 穿碎花裙的姑娘想伸手摸,被我攔住:「別碰,雖說無毒,可驚著它不好。」 話音剛落,那蛇突然從欄桿上滑下來,游到姑娘腳邊,繞著她的登山鞋轉了半圈,像是在打量這雙鮮艷的粉鞋子,然后頭也不回地鉆進了旁邊的竹林。
竹林里的光線忽明忽暗,透過竹葉的光斑落在蛇身上,像給它披了件綴滿碎金的披風。它游得極快,卻總在轉彎處停下,像是在等我們跟上。阿明笑著說:「這是當起向導了?」 話音未落,就見它猛地竄上一棵歪脖子竹,身體纏在竹節上,頭高高昂起,對著遠處 「嘶嘶」 輕吐信子。
順著它指的方向望去,原來是只小麂子正站在溪澗邊喝水,聽見動靜,立刻豎起耳朵,轉身鉆進了密林。黑頭劍蛇這才松開竹枝,像片墨色的葉子飄落在地,慢悠悠地游回我們腳邊,用頭輕輕蹭了蹭我的褲腿,冰涼的鱗片擦過皮膚,竟不覺得嚇人,反倒像塊光滑的玉石在摩挲。
下山時,它一路跟在后面,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。有次我故意放慢腳步,它就盤在路邊的石頭上等著,陽光曬得它通體發亮,黑頭與棕褐相間的身體,在青苔映襯下,美得像幅水墨畫。阿明掏出背包里的牛肉干,想遞過去,被我攔住:「別瞎喂,山里的生靈自有它們的活法。」
快到山腳時,它突然停在岔路口,對著通往村子的方向 「嘶嘶」 叫了兩聲,又轉頭望了望深山,像是在跟我們告別。我蹲下身,看著它那雙琥珀色的眼睛,輕聲說:「下次再來找你玩啊。」 它似乎聽懂了,尾巴尖在地上掃出個淺淺的圈,然后轉身游進了茂密的灌木叢,墨色的身影很快與陰影融為一體,只留下幾片被碰落的野菊瓣,散在青石板上。
「沒想到蛇也能這麼可愛。」 阿明拍了拍身上的草屑,語氣里滿是新奇。我望著那片晃動的灌木叢,突然想起剛才它纏在竹枝上的模樣 —— 沒有傳說中那般陰冷可怖,反倒像位優雅的 「黑眉客」,披著墨色的長衫,在山林間閑游,遇見投緣的過客,便邀著共賞一段山景。
後來跟護林員老李說起這事,他笑著點頭:「這黑頭劍蛇本就溫順,只要你不惹它,它才懶得搭理人。前幾年有個攝影師,跟著它拍了半個月,還抓拍到它跟松鼠搶松果呢。」
回程的車上,阿明翻看著手機里的照片,突然指著一張驚呼:「你看它的鱗片,在陽光下像不像撒了金粉?」 照片里的黑頭劍蛇正游過一汪積水,水面倒映著它靈動的身影,黑頭如墨,身似纏絲,確實美得驚心動魄。
我望著窗外倒退的山林,突然明白,所謂的 「可怕」,往往源于不了解。就像這尾黑頭劍蛇,若不是親見它追胡蝶時的靈動,見它曬太陽時的慵懶,見它與人告別時的溫柔,大概也只會覺得它是條嚇人的爬行動物。可當你真正走進它的世界,才發現生靈萬物皆有靈,哪怕是條常被誤解的蛇,也藏著不為人知的優雅與溫情。
如今每次想起青峰山,最先浮現在腦海的,不是險峻的山景,也不是清甜的山泉,而是那尾游走在林間的墨色絲帶 —— 它昂著頭與小麂子遙遙相望,它纏在竹枝上曬太陽,它在岔路口與我們告別時,尾巴尖掃出的那個淺淺的圈。
那大概就是自然最溫柔的饋贈:在某個雨后的清晨,與一位 「黑眉客」 不期而遇,看它如何用靈動的身姿,在青山綠水間,寫下屬于自己的詩意。
而我們這些偶然闖入的過客,不過是有幸,讀到了其中最動人的幾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