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老家的省道旁,農家樂的幌子在風里搖搖晃晃。我剛推開車門,就聽見 「嗚嗚」 的聲音 —— 木樁下鎖著只小狗,黃毛沾著泥,瘦得能看見肋骨,前腿被鐵鏈拴著,正仰著腦袋看我,眼淚順著黑鼻子往下淌,在鼻尖匯成小水珠,「啪嗒」 掉在水泥地上。
「這狗咋還哭了?」 媳婦蹲下來想摸它,小狗卻往后縮了縮,尾巴夾得緊緊的,只有眼淚還在不停地流,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。鐵鏈勒得它脖子上的毛都禿了塊,磨出的紅痕在黃毛底下格外顯眼。
農家樂老闆端著菜筐從屋里出來,看見我們圍著小狗,撓撓頭笑:「昨兒闖禍了,得讓它長長記性。」 他說昨天有桌客人帶了小孩,小狗從窗戶跳出來,追著孩子手里的氣球跑,嚇得孩子哇哇大哭,那一桌 200 多塊的賬全免了,「我把它關屋里,誰知道這小東西能扒開窗戶縫,非得出來瘋跑。」
鐵鏈只有半米長,小狗想轉頭舔舔自己的爪子都費勁。它大概是餓壞了,看見老闆路過,就用鼻子蹭他的褲腿,喉嚨里發出 「哼哼」 的聲音,可老闆一腳把它踢開:「再淘氣,今晚就給你燉了。」 小狗嚇得縮回原地,眼淚掉得更兇了,卻不敢再出聲。
我們點的四個菜端上桌時,我總忍不住往木樁那邊瞟。小狗蹲在地上,前腿并攏,像個犯了錯的孩子,眼睛卻直勾勾盯著我們桌上的排骨,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滴,滴在鐵鏈上,暈開一小片濕痕。
媳婦夾了塊排骨想喂它,被老闆喝止:「別慣著,這狗野得很。」
那頓飯吃得沒滋沒味。排骨的香味總飄到木樁那邊,小狗每聞一下,就咽口唾沫,眼淚汪汪的樣子,比黃連還苦。我想起小時候被父親罰站的滋味,明明心里委屈得要命,卻不敢哭出聲,只能盼著有人來解圍。
結賬時,老闆正拿著水管沖院子,水流過小狗腳邊,它嚇得往木樁后躲,鐵鏈 「哐當」 一聲撞到石頭上。我突然掏出手機,多掃了 500 塊錢:「這狗我買了,行不?」 老闆愣了一下,看看我,又看看縮在地上的小狗,突然笑了:「你要喜歡,拿走就是,還花這錢干啥。」
解開鐵鏈的瞬間,小狗居然沒跑,只是抬頭看我,尾巴輕輕晃了晃,又趕緊夾起來,像是怕我反悔。媳婦把它抱進后座,小家伙在她懷里抖個不停,卻用鼻子輕輕蹭她的手背,濕乎乎的眼淚蹭了她一胳膊。
車開出去老遠,我從后視鏡里看見,小狗正趴在媳婦腿上,大口啃著打包的饅頭,噎得直伸脖子。媳婦給它喂水,它就著她的手舔,小舌頭把她的手腕舔得濕漉漉的,喉嚨里發出 「呼嚕呼嚕」 的聲音,像是在笑。
「你看它,剛才還哭呢。」 媳婦戳戳小狗的肚子,那里早就餓得癟癟的。小家伙抬頭望她,眼睛亮晶晶的,再也沒有剛才的淚汪汪,只有滿足和依賴,像顆剛被捂熱的小石子。
路過鎮上的寵物店,我停車買了包幼犬糧。拆開袋子的瞬間,小狗突然從后座撲到前排,前腿搭在我的肩膀上,舌頭舔得我耳朵根癢癢的,尾巴搖得像個小馬達。媳婦笑著把它抱回去:「別急,以后天天讓你吃飽。」
太陽漸漸偏西,透過車窗照在小狗身上,把它的黃毛染成了金紅色。它趴在媳婦懷里,把腦袋枕在她的膝蓋上,時不時抬起頭,看看我,又看看她,喉嚨里發出細細的哼唧聲,像是在說 「謝謝」。
我突然覺得外面的太陽不那麼刺眼了,風從半開的車窗鉆進來,帶著麥田的清香,也帶著小狗身上淡淡的泥土味。這味道不臟,反而很踏實,像小時候在鄉下奶奶家,趴在院子里的大黃狗身上曬太陽的感覺。
快到家時,小狗已經睡著了,嘴角還沾著饅頭屑。媳婦把它放在腿上,用外套裹著,小家伙的小爪子搭在她的手背上,像是怕她跑了。我想起老闆說的 「這狗野得很」,可在我眼里,它不過是只喜歡玩鬧的小狗,就像院子里追逐胡蝶的孩子,犯錯了該教,卻不該被鐵鏈鎖住希望。
車停在家門口時,小狗立刻醒了,耳朵豎得筆直。媳婦把它抱下車,它試探著往前跑了兩步,又趕緊回頭看我們,見我們跟上,才撒歡似的沖進院子,在草地上打了個滾,沾滿了綠色的草汁,卻笑得露出了粉嫩的牙床。
母親從屋里出來,看見它愣了一下:「哪來的小狗?」 話音剛落,小家伙就搖著尾巴跑過去,用腦袋蹭她的褲腿,把草汁蹭了她一褲子。母親笑著踢它:「你這小東西,倒不認生。」
那天傍晚,我們坐在院子里吃飯,小狗就趴在我的腳邊,啃著我給它的骨頭。
夕陽把它的影子拉得老長,和我的影子疊在一起,像個毛茸茸的逗號。我突然明白,它哪有什麼錯呢?不過是想追追氣球,想有人陪它玩,想頓飽飯而已,就像我們每個人,都曾渴望被溫柔對待。
現在小狗成了家里的活寶,母親總說它通人性。早上我還沒起床,它就趴在床邊,用爪子輕輕拍我的臉;母親去菜園摘菜,它就跟在后面,把掉在地上的豆角叼進籃子里;連鄰居家的小孩來玩,它都乖乖趴在地上,任由孩子騎在它背上,從不生氣。
有次我逗它:「還記得農家樂的木樁不?」 小狗突然豎起耳朵,跑到門口,叼來我給它買的玩具鐵鏈,放在我腳邊,然后搖著尾巴看著我,像是在說 「再也不會被鎖住啦」。陽光照在它的黃毛上,閃著細碎的光,比農家樂幌子上的油漆還亮。
原來拯救從來都不難,有時只是多掃的 500 塊錢,只是解開鐵鏈的那只手,只是給它的半塊饅頭。而那些被溫柔對待過的生命,總會用最真誠的方式回應 —— 就像這只曾在木樁下流淚的小狗,如今用它的陪伴告訴我們:每個生命都值得被愛,不管它是否闖過禍,是否足夠聽話。
傍晚的院子里,母親哼著小調擇菜,小狗趴在她腳邊打盹,尾巴尖隨著哼唧聲輕輕搖晃。我看著這畫面,突然想起在農家樂看見的那滴眼淚,原來那不是委屈的淚,是等待的淚 —— 等待一個人,解開它的鎖鏈,帶它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