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走的那天,秋陽把窗欞曬得發燙。老黃狗趴在靈堂角落,尾巴垂在地上,有人靠近就往供桌底下鉆,喉嚨里發出 「嗚嗚」 的聲,像被人踩了尾巴。它是奶奶養了十年的土狗,從巴掌大的奶狗長成如今九十斤的大家伙,以前總跟著奶奶在菜地里轉,奶奶摘豆角,它就蹲在竹筐邊打盹。
送葬隊伍出門時,老黃突然從門后竄出來,死死咬住奶奶的壽鞋不放。姑父掰開它的嘴,它竟 「嗷」 地一聲哭了,眼淚砸在青石板上,暈開小小的濕痕。那天下午誰都沒注意,這只平時半步不離家的狗,竟趁亂跑沒了影。
我們找了它整整七天。村東頭的麥秸垛翻了個遍,河岸邊的蘆葦叢戳得人胳膊發癢,連鎮上的菜市場都去問了,賣肉的張叔說見過它,蹲在豬肉攤前看了半天,聽見有人喊 「老黃」 就驚得鉆進巷子里。
直到燒三七那天,舅媽在墳地除草,看見個黃乎乎的東西蜷在奶奶墳前。走近了才發現是老黃,瘦得肋骨根根分明,前腿上劃了道血口子,見人來也不動,只是用頭輕輕蹭著墳頭的新土,像在撒嬌。舅媽把它抱起來時,它喉嚨里發出的聲音,像台快沒電的收音機。
帶回家的老黃只剩一口氣。姑姑用針管往它嘴里推米湯,它咽得很慢,米湯順著嘴角往下淌。半夜我起來看它,發現它趴在奶奶生前睡的炕邊,爪子搭在炕沿上,眼睛半睜著,好像在等誰掀被子。
第三天清晨,老黃突然能站起來了。它搖搖晃晃地走到衣柜前,前腿搭在柜門上,鼻子在門板上嗅來嗅去。那是奶奶的衣柜,深棕色的木頭柜門上,還留著老黃小時候啃出的牙印。奶奶總說:「這狗精著呢,知道我把肉干藏在最上面的抽屜。」
從那天起,衣柜前成了老黃的地盤。清晨的陽光斜斜照進來,它就趴在光斑里打盹,耳朵豎著,聽見衣柜門響就立刻抬頭,見是我們,又慢慢垂下眼皮。媽媽想把衣柜挪到儲物間,剛搬了一下,老黃就撲過來,用身子擋在柜門前,喉嚨里發出警告的低吼,那是它以前從沒有過的兇。
「別挪了。」 爸爸嘆著氣把柜門關上,「它聞著味兒呢。」 奶奶走前總穿的藍布衫還掛在衣柜里,袖口磨出了毛邊,領口沾著點灶台上的油煙味。老黃常把鼻子埋在衣擺里,尾巴輕輕掃著柜門,像在聽里面的動靜。
有天我蹲在它旁邊剝橘子,橘子皮的酸香飄出來,老黃突然抬頭看我,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琉璃。我想起以前,奶奶總把橘子瓣剝好放在它嘴里,它嚼得 「吧唧」 響,橘絡粘在鼻子上也不蹭掉。「想奶奶了?」 我摸著它的頭,它突然伸出舌頭,舔了舔我的手腕,濕漉漉的,像奶奶以前用手背試我額頭的溫度。
現在老黃漸漸能吃飯了,卻總愛往衣柜前鉆。姑姑織毛衣時,它就趴在旁邊的棉墊上,看毛線團滾到腳邊也不動;弟弟寫作業,它會把下巴擱在桌沿上,呼哧呼哧的鼻息吹得作業本發顫。
只是每次開飯,它還是會往門口看一眼,像在等那個拄著拐杖喊 「老黃吃飯」 的人。
上周日陽光好,媽媽把奶奶的藍布衫取出來曬。老黃立刻湊過去,用鼻子輕輕拱著衣角,突然叼起衫子往炕邊拖。我們跟著它過去,見它把藍布衫鋪在炕中央,自己蜷在上面,尾巴圈成個圈,像是抱著什麼寶貝。
「它是想奶奶了。」 舅媽擦了擦眼角,「咱們忙著上班做飯,日子推著往前走,可它啊,就守著那些念想過日子。」 我摸了摸老黃的背,它的毛比以前糙了,卻依舊暖和。陽光透過窗欞照在藍布衫上,衣擺輕輕晃著,像奶奶坐在炕邊時,衣角被風掀起的模樣。
現在每天傍晚,我都會把衣柜最上面的抽屜拉開條縫。里面的肉干早就硬了,卻總引得老黃把鼻子湊過去嗅。它不會知道什麼是生死,只明白那個總給它肉干的人,氣味還藏在衣柜里,藏在炕沿邊,藏在每一個它趴著的角落。
就像此刻,老黃正趴在曬暖的藍布衫上打盹,嘴角微微翹著,像是夢見了奶奶在菜地里喊它,喊一聲 「老黃」,它就搖著尾巴,從麥秸垛后面顛顛地跑出來,撲進那個滿是皂角香的懷抱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