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的葬禮剛過七天,我去舅舅家收拾東西,遠遠就聽見鐵鏈拖地的聲音。院角的老槐樹下,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正圍著樹樁轉圈,鐵鏈勒得脖子上的毛都禿了一塊 —— 是外婆養的小黑狗,去年還被外婆抱在懷里喂肉干,如今瘦得能數清肋骨,耷拉著的尾巴沾著泥,像根浸了水的麻繩。
「舅媽,這狗……」 我話還沒說完,舅媽就往圍裙上擦著手走出來:「你外婆走了誰管它?整天瞎叫喚,拴著都嫌煩。」 小黑狗聽見聲音,突然停下轉圈,烏溜溜的眼睛直勾勾望著我,喉嚨里發出 「嗚嗚」 的聲,像個受委屈的孩子。
我蹲下來伸手,它猶豫了一下,慢慢湊過來,用濕漉漉的鼻子蹭我的掌心。剛碰到它的毛就愣住了 —— 背上的毛硬得像枯草,肚子卻軟得嚇人,顯然是餓了很久。舅媽在旁邊翻著白眼:「要不是看它能看門,早扔了。」
那天我磨到太陽落山,舅媽終于松口:「你要就帶走,省得我天天喂。」 解開鐵鏈時,小黑狗的腿突然一軟,差點栽倒在地,卻立刻穩住身子,亦步亦趨跟著我往門口走,尾巴尖輕輕掃過地面,掃起一片塵土。
到家后,它把自己塞進沙發底下,無論我怎麼叫都不出來。我把泡軟的狗糧放在地上,蹲在旁邊剝火腿腸,撕成小塊遞進去。過了好久,一只黑乎乎的爪子伸出來,飛快地叼走一塊,又縮了回去。
這樣僵持了三天,它才敢在我看電視時,悄悄爬到我腳邊,把下巴擱在我的拖鞋上。
有天半夜起夜,看見它蜷在客廳的地墊上,四條腿時不時抽搐一下,像是在做噩夢。我走過去剛要開燈,它突然驚醒,渾身的毛都炸起來,看見是我,又慢慢放松,肚皮朝上躺在地上,喉嚨里發出 「呼嚕呼嚕」 的聲。我摸著它后背凸起的脊梁骨,突然想起外婆總說:「這狗通人性,我咳嗽一聲,它就把藥瓶叼過來。」
小區的張阿姨每天都來送剩菜:「你看它現在胖的,脖子上的毛都蓬起來了。」 可不是嘛,才兩個月,小黑狗就像吹了氣似的,肚子圓滾滾的,毛色黑得發亮,跑起來像個滾動的墨團。每天早上我穿鞋時,它就蹲在旁邊,用爪子扒拉我的鞋帶,非要我摸摸它的頭才肯罷休。
前幾天帶它回鄉下給外婆上墳,路過舅舅家時,它突然停下來,盯著院角的老槐樹看。那里的鐵鏈還拴在樹樁上,地上留著一圈深深的磨痕。我以為它會害怕,沒想到它只是回頭舔了舔我的手背,尾巴搖得像朵盛開的菊花。
燒紙錢的時候,風把紙灰吹到它腳邊,它居然用爪子扒了些土蓋上,動作像極了外婆生前教它的樣子。張阿姨說得對,狗記恩,也記仇,但它更懂得珍惜眼前的暖。就像現在,它正趴在外婆的墓碑旁,把下巴擱在冰涼的石頭上,安安靜靜的,像是在陪外婆說說話。
回家的路上,它趴在副駕駛座上,舌頭伸出來搭在車窗邊,風吹得它耳朵撲撲扇。我摸著它毛茸茸的腦袋,突然明白外婆為什麼總叫它 「毛球」—— 這團曾經在泥地里挨凍的小東西,如今在暖窩里打滾,不過是因為有人肯蹲下來,解開它脖子上的鐵鏈,遞過去一塊帶著溫度的肉干。
這世上有多少生命,都在等著被這樣溫柔地接住啊。就像外婆留下的這團毛球,它用濕漉漉的鼻子蹭過我的掌心,也擦亮了我眼里的光。有些告別不是結束,只要還有人記得,愛就會以另一種方式,一直暖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