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老王成家快四十年了,他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——喂流浪貓。從我進門那日起,他就提著個小鐵桶,里面裝著街上買來的小魚,或者在家特意蒸煮好的、沒什麼油鹽味的飯食,專尋那些墻根、車棚底下怯生生的毛團子。這一提,竟是提了小二十年,春夏秋冬,雨雪風霜,一天也沒有落下過。起初我只是覺得他心善,退休后閑得發慌,也時常拿了備好的貓糧袋子,跟在老伴身后當個小工幫手。
直到那個大風大雨的傍晚,那畫面刻進了我心里,才真真切切懂得了他二十年堅持的分量。風嗚嗚叫著,吹得樹梢亂舞,豆大的雨點砸在窗上噼啪作響。老王利索地套上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舊雨衣,又遞給我一件,提上那桶還溫著的自制魚肉飯食:「走,它們還在等。」
老地方——小區后邊那片疏朗些的林子,幾棵大樹撐著,底下倒有些干地。我們頂著風雨走到那兒,遠遠便看見了熟悉的影子。花貍、小白、大黑……十來只身影蜷縮在最大的那棵老榕樹下避著風雨,緊緊挨著,縮著小小的腦袋,尾巴不安地繞在身前。風夾著雨星,依舊噼里啪啦掃進那片可憐的「庇護所」。貓兒們渾身濕透,平日里蓬松的毛毛,此刻被冰冷的雨水打得貼在皮肉上,一縷一縷粘著泥漿,像是瘦骨伶仃裹著件件濕透的破棉襖。它們時不時狠狠甩著頭,想抖掉那怎麼也甩不凈的冰涼雨水。
雨水順著塌下的耳朵往下淌,一雙雙在雨幕里搜尋的眼睛,望見熟悉的兩件雨衣走近,那濕漉漉的眼瞳里亮起的光,近乎一種虔誠。它們急切地喵嗚喵嗚叫著,沖了出來,全然不顧身上濕得更透,只緊緊圍住了那個唯一給他們溫熱飯食的小鐵桶。
老王半蹲著,穩穩地將桶里的魚肉拌飯倒進幾個固定擺在那兒的淺口大碗。平日里蒸騰著熱氣的飯,今日的熱乎氣兒,在這狂風冷雨中,轉眼就淡了、薄了,一絲絲飄向濕冷的空氣里。而貓兒們顧不上了,一個個早已埋頭苦干,小口又急切地吞咽著。雨點砸在它們塌陷的脊梁上,砸進已經盛了淺淺雨水的碗里,混著飯一同被卷進肚腹。冰冷的風雨里,只有舔食碗壁和急切吞咽的聲音是熱的。
「你看它們,」老王聲音悶在雨衣領子后,他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拂過大黑濕漉漉、沾著草屑的頭頂,「這麼大的風雨,還等在這兒。它們知道,咱們準來。」 他眼中映著那群在風雨里埋頭苦干的小身影,「餓著肚子的貓,比落湯雞還可憐。」
雨水順著我的雨帽帽檐滴落,流得眼前都有些模糊。我的心卻被貓兒們吞咽的熱切拉扯著,又痛又暖。那一刻,我真正明白了老伴這二十年風雨無阻的意義。這些流浪的小東西,沒有溫暖的屋檐可避風雨,沒有隨時可得的一口糧。它們只是活著,用盡力氣在活著。它們記得這份風雪里的飯食,如同寒夜里的燭光,渺小,卻關乎性命。
自那場風雨后,我比老王還惦記那份傍晚的「功課」。貓飯的肉切得更細些,魚骨頭剔得更干凈些。我們的小鐵桶,成了雨巷幽徑中固執亮起的微燈。老王二十年的堅持,在這鐵桶邊緣敲出溫厚的回響;而我,也終于從旁觀者變成了那個提著桶底、趕著暮色同行的人。那些風雨中的濕漉漉的背脊,早已融進我們生命的年輪里,成了拂不去的印記——是冰冷人世里,我們互相捂暖的火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