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花被送回來那天,天空飄著細雨。它趴在副駕駛座上,前爪搭著車窗沿,濕漉漉的眼睛望著窗外倒退的樹影,連平時總搖得歡的尾巴,都蔫蔫地垂著,像根打了結的繩子。
這只棕色的泰迪串,三個月前被那位戴眼鏡的女老師領走時,興奮得在 adoption 中心的地板上撒歡,用舌頭舔了老師手背三下,仿佛在蓋章確認 「以后就是一家人」。我們特意選了個周末送它過去,老師家的小男孩抱著它合影時,花花還配合地歪了歪頭,耳朵耷拉著,乖巧得不像話。
「它把孩子胳膊抓了道紅印。」 電話里老師的聲音帶著猶豫,「我家孩子膽小,現在見了花花就躲,實在沒法留了。」 我們趕到時,看見花花被關在陽台的籠子里,爪子上還沾著半截毛線,那是它前幾天和孩子玩捉迷藏時,扯下來的圍巾線頭。
接它回來的路上,花花始終沒叫一聲。平時最愛啃的磨牙棒遞到嘴邊,它也只是聞了聞,又轉頭望向窗外。路過街角的寵物店時,它突然坐直了身子,眼睛死死盯著櫥窗里的布偶貓 —— 那只雪白的貓咪正懶洋洋地趴在天鵝絨墊子上,脖子上系著粉色的胡蝶結。
旁邊的志愿者小陳突然嘆了口氣:「前幾天我在超市遇見那個老師,她推著購物車,里面裝著貓砂和進口貓糧。」 話音剛落,花花像是聽懂了,突然把腦袋埋進我的胳膊肘,小身子微微發抖,喉嚨里發出 「嗚嗚」 的聲音,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。
回到 adoption 中心的當晚,花花縮在角落的狗窩里,平時總愛咬著玩的毛絨玩具,被它扒到了窩外。夜里查房時,我借著走廊的燈光看見,它正用舌頭舔自己的爪子,那里根本沒有傷口 —— 大概是在想,是不是自己不夠乖,才被送回來的。
第二天一早,平時第一個撲到門口等早飯的花花,卻遲遲沒動靜。我走過去才發現,它把我們昨天給的小毯子,鋪成了整整齊齊的長方形,自己則蹲在毯子邊緣,見我進來,立刻站得筆直,像在接受檢閱,尾巴輕輕晃了兩下,又趕緊夾了起來。
「這是怕再犯錯啊。」 打掃衛生的阿姨蹲下來摸它的頭,花花的耳朵立刻貼向腦后,卻把肚子微微露了出來 —— 那是狗狗表示順從的姿勢。阿姨眼圈紅了,從口袋里摸出塊牛肉干:「咱花花最乖了,是他們沒福氣。」
之后的日子,花花像是變了只狗。別的小狗在院子里追逐打鬧時,它總蹲在台階上看,有人喊它,就立刻跑過來,用腦袋蹭對方的褲腿,力道輕得像片羽毛。有次幼兒園的小朋友來參觀,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想摸它,花花立刻趴在地上,把爪子藏在肚子底下,任由小姑娘的手在它背上亂揉,連大氣都沒敢喘。
我們給它拍了新的領養照,照片里的花花坐在向日葵花叢前,嘴角微微上揚,像是在笑,可眼神里的小心翼翼,藏都藏不住。文案里特意寫著:「性格活潑但懂事,會自己鋪毯子,從不亂咬傢俱。」
消息發出去的第三天,退休的王大爺打來電話。「我家老婆子腿不好,想找個能作伴的。」 他拄著拐杖來中心時,花花正蹲在門口曬太陽,見老人進來,立刻搖著尾巴迎上去,卻在離拐杖還有半米的地方停住了,生怕碰倒對方。
「這小狗通人性。」 王大爺蹲下來,花花猶豫了一下,輕輕舔了舔他的手背。老人笑了,從布包里掏出個藍布狗繩:「我家有個小院子,種著月季,你要是愿意,以后就住那兒。」 花花像是聽懂了,突然原地轉了個圈,尾巴搖得像朵盛開的花,卻在跳起來時,又猛地收住力道,生怕碰到老人。
送花花去王大爺家那天,陽光格外好。它坐在腳踏車的小筐里,前爪搭著筐沿,耳朵被風吹得往后貼,卻始終回頭望著我,直到拐過街角,才看不見那團棕色的小身影。
一周后王大爺發來視訊:花花趴在輪椅旁,正用鼻子輕輕拱著老奶奶的手,輪椅上的毛線團滾到地上,它立刻用嘴叼回來,放在老人腿上。背景里傳來電視的聲音,花花時不時抬頭看看屏幕,又低下頭舔舔老奶奶的手指,小尾巴掃得地板 「沙沙」 響。
視訊最后,王大爺說:「它夜里不鬧,就趴在床邊的墊子上,我起夜時,它還會叼來我的拖鞋。」 畫面里的花花打了個哈欠,把腦袋枕在老奶奶的拖鞋上,眼睛半瞇著,像只滿足的小狐貍。
整理花花的檔案時,發現它剛被送來時的照片:瘦得能看見肋骨,右耳缺了個小口,是被前主人扔在垃圾桶旁時,被野貓抓傷的。那時的它總愛躲在桌子底下,見人就縮,誰能想到後來會變成活潑到讓人頭疼的小家伙。
窗外的雨停了,陽光透過玻璃照在空蕩蕩的狗窩上,那里還留著幾根棕色的狗毛。我突然想起花花被送回來那天,它望著櫥窗里布偶貓的眼神 —— 沒有嫉妒,只有困惑,仿佛在想 「為什麼我不夠好」。
其實從來不是它不夠好。就像王大爺說的,能陪你曬太陽、叼拖鞋、在你難過時舔你手背的,才是生命里最該珍惜的溫暖。而那些因為 「不夠漂亮」「不夠名貴」 就被輕易放棄的,或許錯過的,正是藏在笨拙陪伴里的真心。
傍晚的 adoption 中心響起熟悉的鈴鐺聲,是王大爺牽著花花來散步。小家伙看見我,立刻掙脫牽引繩撲過來,前爪搭在我的膝蓋上,舌頭舔得我臉頰濕漉漉的,尾巴搖得幾乎要飛起來。夕陽落在它棕色的毛上,閃著細碎的光,比櫥窗里那只布偶貓的胡蝶結,要亮得多了。